Notes|碎片

翻检我的笔记文件夹,还是非常喜欢费兰特《碎片》里的很多段落,索性新开一个版块存放这些书摘。

《碎片》这本书就像书名一样,是非常片段式的,集合了费兰特在过去多年间接受的采访、回读者信、与编辑之间的交流。很多探讨是基于她已出版小说的文本,所以我认为至少要对她一部分作品熟悉,读这本书才能体会到趣味所在。费兰特的小说一直在描摹当代女性的生活,她许多隐藏在作品之后的态度和想法,在这些对谈里会表露地更加直接一些,而且能够感受到她对环境和人群非常敏锐,正是这种敏锐让她的小说充满生动细节和真实感,而不像有些作者笔下的人物只是一系列标签集合。

13 没有安全距离斯特法妮娅·斯卡特尼对费兰特的采访

📌 我年轻时,喜欢假装成男人的语气写作。我觉得所有高水平的作家都是男性,因此需要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写作。后来我仔细研读了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每一个细小的片段,如果能看出来女性文学的特征和痕迹,就需要去研究,并付诸实践。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摆脱了理论和解读方面的顾虑,我现在写东西,不再考虑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男性的、女性的,还是中性的?

14 一个解构的故事耶斯佩尔·斯托加德·詹森对费兰特的采访

📌 一个人有权利把他自己、他的个人形象和他的作品在公众中的影响分开。不仅如此,我相信作者不应该再对他的作品做重要补充:我认为一本书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有机体,本身就包含对所有问题的答复。那些真正的书写出来,只是为了让别人去阅读。作者参与的图书推广活动,总是倾向抹去这些作品,还有阅读它们的必要性。在很多种情况下,作者的名字、形象和观点要比这本书还要出名。不仅在当代作家身上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幸的是,对于古典作家而言情况也是一样。最后我想说,我的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都让我比较满意。我并不需要新的平衡,我只是希望有一个隐蔽的角落,可以写作,没有别人的监视,也没有急迫的事情需要处理。

📌 我不认为女性是强势性别。我想,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一直被迫经受各种严峻考验,我们必须严格调整私人生活,才能进入公共生活。这不是一种自我选择,不是变化带来的结果,而是一种需求。如果不愿意经受这种考验,这意味着我们又会回到一种依附状态,我们要放弃自我、个性,成为男人的附庸。

16 碎片

📌 我母亲留给我一个方言词汇,那是她经常说的,就是当一个人遭受各种矛盾情感的折磨时感受到的东西,她说她内心一团“碎片”(frantumaglia)。这些碎片折磨着她,在她内心东拉西扯,让她头晕,嘴里发苦。这是一种很难说出口的苦,指的是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就像是漂浮在脑子上的残渣。“碎片”神秘,会让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它会引起那些难以名状的痛苦。当我母亲不再年轻,这些沉渣“碎片”会让她在夜里醒来,让她自说自话,又让她对此感到羞愧,会让她不由自主哼唱起一些小曲儿,但很快会变成一声叹息,也会让她忽然离开家,也不管灶火上的拌面酱烧糊在锅底上。有时候这些“碎片”会让她哭泣,这个童年起就留在我脑子里的词汇,通常指的是无缘无故的哭泣:“碎片”的眼泪。现在已经没法问我母亲,她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我从小都觉得,内心的“碎片”会让人痛苦,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一个人如果很痛苦,迟早就会变得支离破碎。碎片到底是什么,我之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现在我脑子里有一系列关于碎片的意象,但都是和我的问题相关,而不是她的问题。碎片是不稳定的风景,是一片空气,或者是水汽,都是废气,无限延伸开来,粗暴地向我展示它真正的、唯一的内在。碎片是时光的堆积,没有故事或小说中的秩序。碎片是失去带来的感觉,当我们觉得一切都很稳定持久,但是我们看到,我们生命得以依靠的东西,很快就和堆积的碎片融为一体。碎片就是感觉痛苦不安,这种不安缘于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声音会淹没在这堆碎片中。有时候,我会和奥尔加——《被遗弃的日子》里的女主人公——一样,也会面对她所面对的问题。有时候我会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过去和现在搅和在一起,形成一个旋涡:像一窝蜂一样,飞过一动不动的树顶,向我飞来,就像在流水上忽然转动起来的风车。我小时候看到过那种情景,在我的童年时代——成人称之为童年的那段时光,我觉得,语言进入了我的内部,灌输给我一种新的言语:各种颜色的声音爆发出来,像成千上万的蝴蝶,长着能发出声音的翅膀。或者这只是我表达死亡,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的方式,恐惧会让人忽然失去表达能力,就好像发声器官突然瘫痪。从生下来就学会的,我们可以控制的东西,现在都各自流散,我的身体就像一只皮袋子,会漏气、漏水。

📌 最后,我选择通过文本反思这两个人,我发现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这两个女人都有一种有意识的自我监控。之前的女人受到父母、兄弟、丈夫,还有整个社会团体的监控,但她们的自我监控非常少,假如她们进行自我监控的话,那也是模仿别人对她们的监控,就好像她们是自己的看守。黛莉亚和奥尔加的自我监控是一种非常古老,同时又很新的形式,这种监控是源于她们要探索生活和生命。我在下面尽量解释一下,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监控”通常是一个警察用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违法的事情,但它不是一个糟糕的词。它包含着一种对昏沉和迟钝的对抗,这是一个比喻,可以对抗死亡、麻木。它突出的是清醒,保持警惕,是感受生活的一种方式。男人把监控转变成了卫兵、守卫和间谍的工作。但监控,假如要理解清楚的话,是整个身体的情感设置,是围绕着身体产生、延伸出来的东西。这是我很早之前就产生的想法,我思考在这个糟糕的行为——监控背后隐含的东西。我非常惊奇地注意到,那段描写头发的文字里就饱含着这层意思——我差不多都已经快要忘记了。那些写得糟糕的文字,有时候要比写得好的文字更强烈。监控这个动词,指的是生命的延伸,和这个词相关的“监视”和“清醒”,我觉得更能揭示监控的深意。我想,一个怀孕的女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母亲对于孩子的“监控”:身体能感到一种光环,一种波浪在传递,没有一种感官不是激活的、清醒的。我也想到了祖祖辈辈的女性,她们对于生命之花绽放过程的掌控。我想象的不是一个世外桃源的情景:监控也是一种强加、一种矛盾,用自己的所有力量进行扩张。有些人认为,女性生命能量的迸发要超过男性生命能量,我并不支持这种观点。我只是认为,这是另一种能量。让我高兴的是,现在这种能量越来越明显。我认为,要回到我所强调的那些词意,我所说的是对自己全新的监控形式,要关注自己的特性。女性身体已经意识到了,需要进行监控,去关注身体的延伸、能量。是的,能量。这个名词好像是针对男性身体的。但我怀疑,刚开始它只是指女性的特点,女性的活力特别像植物具有的活力,会扩张的生命,比如藤蔓植物。我特别喜欢那些警惕的女人,她们能够监控,自我监控,这就是我所说的意思。我特别喜欢去写这种监控,我觉得她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女英雄。黛莉亚和奥尔加这两个人物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比如说奥尔加,她对自己的审视是通过一种“男性的”角度,她学会了自我控制,自我训练,试图做出一些符合常规的反应,她最后从被抛弃的危机中走了出来,就是因为她的这种自我监控,她一直保持警惕。为了让自己清醒,她把一把裁纸刀交给她女儿,告诉她:假如你看见我走神了,假如我没听你说话,我不回答你,你要用这把裁纸刀扎我。这就好像在说:伤害我吧,利用你的负面情绪、你对我的仇恨,但你要提醒我活下去。

📌 奥尔加是当今社会的女人,她能够承受这个痛苦的过程,能够接受伊拉丽亚对她的敌意,她觉得这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可以对抗死亡对她的围攻。

📌 现在要总结一下,我认为,我们的无辜不仅仅在于有没有过错,而在于一种能力,就是对我们日常生活中反复出现的、大大小小的过错保持真正的厌恶。正义就是我们看到一个正在残害无辜的人,他的面孔和表情在我们身上激起的恶心,让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女人都记得这种表情、这种颤抖,她们一直都知道,这个表情里隐含着多少幽灵,一直以来,我都相信,女人待在小黑屋的时间要超过男人。在这些小房间内部,男性城市的宗教和法律秩序是一种简化的手段,是为了把各种各样的幽灵驱逐到边缘地段。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不一样,可以深入回答你们的问题,女人还保留着和幽灵交流的习惯,她们和这些鬼魂长时间秘密谈判。它们会在抚摸你时忽然撕咬你,你无法回避它们,她们知道,这些鬼魂才是这个血肉之躯——你的身体的真正居民。男人早已经退出了,他们会统治更广阔的领域,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会残杀那些生病的人,他们会扔炸弹,会羞辱、消灭别人,但夜里他们会用刀刃切断那些让他们不安的反思,他们不会考虑那些过于阴暗的东西,假如他们遇到幽灵,他们会害怕,会马上叫来医生、警察、律师,或者是能清晰划出是非善恶的人。

📌 我重申一下,我不喜欢用自己的语言去套用某种学说,我只希望讲述一些真正的故事,能够深深挖掘女性内心深处的疼痛,而不是去思索“正确的方式”。我总是带着激动的心情读女性写的东西:小说、日记,那些能触及女性生活最深层、最阴暗之处的故事。我希望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能够出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这些奇迹有时候会真的出现。但当我看到一些虚构的小说太过关注生活的“正确性”,我会很遗憾。我觉得这是在发掘女性生活时的缺陷,女性作家的作品中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在写作时需要非常警惕,要保持自己的个性,在内心领域进行挖掘,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们需要突破那些常用的语言,要挖掘内心的熔岩,即使错了,即使会引起我们的不适,也要好过运用那些现成的、冷冰冰的材料。

📌 心理分析的理论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有它暧昧的地方。它指出了一种心理现实,然后在上面扣上帽子,总之,心理分析以找到普遍规律为目标,对这些现实进行整理。但每一个人,除了可以被归类和分析之外,还是会内心一团乱,充斥着各个时期遗留下来的碎片,还有很多阴魂不散、挥之不去的东西。一个写小说的人,假如只是懒洋洋地找一些现成的东西,那他通常写不出什么真正的小说。对于那些想挖掘内心的人,心理分析是一个很强大的刺激,是一个无法绕开的理论。即使我们拒绝运用心理分析,也还是会受到它的限制,这是我们发掘身体秘密的一份指南。但是,指南只是指南,仅仅像是一个十字架,一棵高大的树,或是一座“骷髅岛”组成的《金银岛》。还需要非常警惕,因为小说尽管依照的是人们已经研究过、已经命名的心理现实,还需要有足够的创作力向前推进,进入没有路标的地方,或者突破那些大家已经认可的态度。

📌 那些固有的表达形式,对于写作来说都是坚冰:可以告诉我所有事情,但却像什么也没有说。我希望超越这一点,忘记那些说过的话,能讲述一个我非常了解的故事,作为作家,我渴望触及这个故事的深处。当作家讲述一个故事时,最重要的是找到语言——像瀑布一样的语言,让这些语言涌进划定好的区域,有时候,要有摧枯拉朽的魄力。

📌 当一个作家开始写故事时,这个故事应该是你唯一的源泉,应该迷失于这个故事,不应该有一个指南,如果给你带来启发的理论露出了明显的痕迹,那就需要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文字删除。我说的是假如可能的话,因为不是总能成功删除:写作也是读书的故事,关于我们读过的和正在阅读的书,我们阅读的水平和质量,一部好的小说是源于我们生活的深处,是我们和他人关系的核心,也源于我们最喜欢的那些书。

2 文字中的生活弗朗西斯科·埃尔巴尼对费兰特的采访

📌 出版第一本书时,我没想过作者不现身会带来的后果,是不是会引起争议,现在通常作家都会积极抛头露面,打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争取自己的粉丝团。从另一个方面,我认为真正的读者和粉丝完全不一样,真正的读者看的不是作者为了露面精心打扮的外形,而是每个词语下的赤裸现实。

3 搁浅的日子费兰特给罗伯特·法恩扎的信

📌 作为一个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她可以控制自己,应对遗弃带来的后果,她和之前那些悲伤的女性不一样。第一个场景弱化了她的这些特点。接下来的场景我觉得好一些,但抹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过渡。可能需要找到一种策略,揭示出奥尔加不是一个单纯、脆弱的女人,她并没那么容易失去理性,她知道如何面对情感的崩溃。因为,如果观众看不到这一点,整个人物形象就会变得刻板、单薄。这个故事就成了对维吉尔笔下狄多女王的故事的重写,但要平庸得多。《被遗弃的日子》里的讲述者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性,她拥有各种资源,让她可以应对困难。但面对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处境,生活的支离破碎,虽然她一直在坚持,她很清醒,但后来她整个人崩溃了,所以她要实现自救,也要拯救两个孩子。

8 点燃读者的热情费兰特和“华氏度”节目听众的对谈

📌 亲爱的埃娃,黛莉亚、奥尔加和勒达的痛苦是失望引起的。她们想打破她们的祖母和母亲的传统,她们对于生活的期待没有实现,她们遇到了幽灵,过去的女性要面对同样的幽灵。差别在于,她们并不是被动忍受,她们进行了抗争。她们没有获得成功,她们只是调整了期望,获得了一种新的平衡。我并不觉得她们是痛苦的女人,我认为她们是在进行抗争的女人。

5 绝不放松警惕雷切尔·多纳迪奥对费兰特的采访

📌 从小我就想掌握这个古典的世界,我通过翻译进行练习,我尝试抹去我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高昂的语调。

6 写作的女人

📌 很少的几次,我好像记得做过的梦,我会记下来,我从小都有这个习惯。我建议大家都写下自己的梦境,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把梦境的体验按照醒时的逻辑记叙下来,这是对写作的考验。一个梦境清楚地证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还原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个行为、一种情感、一系列事件通过语言忠诚地揭示出来,并不“驯服”它们,这不像想象起来那么简单。

📌 埃娃: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只希望出版那些质量上乘、你尽最大努力写成的书,你觉得这是因为你是女作家吗?说得更清楚一点儿:你出版的小说不多,因为你害怕没有达到男性写作的水准?或者说:作为女性,那就意味着应该付出更多努力,写出一定水准的作品,让男性写作无法轻视之。更普遍一点儿的问题是:你觉得男性写作和女性写作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差别?费兰特:我通过我的个人经历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从小——十二三岁——就非常确信,一本好书必须有一个男性主人公,这让我非常沮丧。这个阶段持续了两年多时间,在我十五岁时,我开始热衷于看那些处于困境的勇敢少女的故事。但我还是继续认为——可以说,这个想法更加明确——那些伟大的小说家都是男性,我要学会像他们那样讲故事。在那个年纪,我看了很多的书,明确来说,我模仿的都是那些男性作家。甚至我写女孩子的故事时,我总是让我的女主人公历经风霜,非常自由,很有毅力。我尝试去模仿男人写的伟大作品。说得更具体一点,我不希望自己像那些女性作家,比如说,像拉法耶特夫人或者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那样写作——那时候,我对当代文学知之甚少——我想模仿的作家是笛福、菲尔丁、福楼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雨果。我当时觉得,值得模仿的女性作家很少,她们相对比较弱,男性作家的作品非常多,更引人入胜。我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了,那个阶段对于我来说很长,一直持续到二十岁,对我的影响很大。在我看来,男性小说传统提供了丰富的、构建性的东西,我觉得女性小说缺乏这一点。埃娃:因此你觉得女性写作根基比较弱吗?费兰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说的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想法。后来,我的观点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历史原因,女性的写作传统没有男性写作那么丰富多彩,但也留下了一些水准很高的作品,有的是非常有创造力的作品,比如说简·奥斯丁的作品。在二十世纪,女性的处境发生了根本变化。女性主义思想和女性主义实践释放了很多能量,推动了更深入、更彻底的转变,产生了很多深刻的变化。假如没有这些女性的斗争、女性主义的文章,还有女性文学,我都无法认识自己,这些作品让我变成了一个成熟女性。我写小说的经验,无论是没出版的还是那些已经出版的,都是在二十岁之后成型的,我尝试通过写作,讲出符合我的性别,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但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去打造女性自己的传统,我们永远都不要放弃前辈留下的技艺。作为女性,我们要建立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世界一样丰富,甚至更加丰富。因此,我们要更好地武装起来,我们必须深入挖掘我们的不同,要运用先进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们不能放弃自由。每一个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领域,目标不应该只是成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应该成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无论男女,都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束缚,要摆脱所有主流、正确的路线和思想指导。一个写作的女性,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写作需要极大的野心,需要摆脱各种偏见,也需要一种有计划的反抗。

8 十三个字母毛利西奥·梅雷莱斯对费兰特的采访

📌 当我说我是一个故事讲述者时,我会重新打造一种意大利文学传统,文字和故事融为一体。这种传统非常“美”,并不是因为文本里堆砌了很多比喻,而是文字里有构建世界的能量。我们的文学充满了各种可能,还有很多可以开拓的领域,只需要去看一下之前留下的文本,有志于写作的人就会找到他所需要的。大家都喜欢写得很漂亮的美文,这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一个障碍,我自己斗争了很长时间,才超越了这一点。现在我会丢掉那些写得太刻意的文字,更喜欢那些初稿。

12 小菜园和世界露丝·乔对费兰特的采访

📌 乔:在这四部曲里,埃莱娜和莉拉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物,就像一个人物的两面性?是不是每个作家都具有这种两面性。费兰特:假如每个人只有两面的话,那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会很简单,“我”其实是一群人,内部有很多异质的碎片混合在一起。尤其是女性的“我”,自身带着一个非常漫长的、受压迫的故事,总是在尝试着反抗,她们粉身碎骨,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然后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破碎。粉碎、重组又粉碎,我的小说就是基于这种碎片,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整体,但刚开始就会营造一种混乱,有一种模糊的东西需要说明。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都是来自这些碎片。我从小读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在想所有人物,那些最纯粹的、讨厌的人物,都起缘于作家秘密的声音,起源于隐藏在艺术加工之下的东西。在他的作品中,这些人物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没有过滤,非常大胆。

📌 乔:从女性的角度去写女性人物,您有没有觉得这需要一定的勇气呢?假如不是这样的话,那至今为止,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写作的作家很少,而且也写得不够深入呢?费兰特:我不知道是不是需要勇气。当然,可以肯定的是,需要突破女性性别,要打破常规的女性形象,这种形象是男性缝到我们身上的,女性也以为那是她们的天性。另外,需要突破男性文学的伟大传统,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但比一个世纪前容易得多:我们有一个质量上乘的女性写作传统,已经达到了很高的高度。但我们尤其是要超越在日常生活中对抗男权社会的女性,这些新女性的形象在社会、文化和政治层面都很重要,但对于文学的风险很大。写作的人,应该去讲述他真正知道的,或者以为自己了解的事,尽管这些事情可能有悖于他的意识形态。

📌 乔:您有没有意识到,您讲述了一些让读者很不舒服的真相?费兰特:那些让人不舒服的真相是文学的盐,但并不能够保证一本书会成功,但正是语言讲述了真相,才能够获得力量和滋味。

13 信念之下的混乱爱丽莎·沙贝尔对费兰特的采访

📌 我想说一些对我影响非常大的女性:舒拉米斯·费尔斯通、卡拉·隆奇、露丝·伊里加雷、路易莎·穆拉罗、阿德里亚娜·卡瓦莱罗、埃莱娜·卡亚索、唐纳·哈拉维、朱迪斯·巴特勒和罗西·布拉伊多蒂。

📌 总之,我是女性主义作品非常忠实的读者,那些女性主义思想包含一些完全不同的观点。然而,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采取行动。我们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材料,各个时期不同的意图和想法混合在一起,相互依存,但也不断产生冲突。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喜欢去审视这些混乱、充满风险的东西,而不是让自己处于一种比较安稳、模式化的框架之内。

📌 沙贝尔:女孩子都是看着男人写的书长大的,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习惯了男性的声音回响在我们的脑子里。对于我们来说,很容易想象男性文学中牛仔、船长或者是海盗的生活。但那些男性会拒绝进入女性的头脑,尤其是进入那些愤怒的女人的头脑,您这样认为吗?费兰特:是的,我认为男性对于女性想象力的殖民,这本身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假如我们展现自己的不同,这会体现我们的力量。我们非常熟悉男性的象征世界,但他们对于我们的象征世界一无所知,尤其是在这个世界的各种冲突之下重建的文学世界。再加上,他们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只有我们依照他们的方式去看待他们,看待我们自己时,他们才会承认我们。

📌 费兰特:友谊是一个混合物,夹杂着好的和坏的感情,一直会处于一种变化之中。有一句意大利谚语是这样说的:“上帝替我看着朋友,我自己看着敌人。”这句话告诉我们,敌人是人与人之间复杂关系的简单化:在仇敌的关系中,一切都很明朗,我们知道需要保护自己,需要去进攻;另一方面,只有上帝才知道朋友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那种绝对的信任、稳固的感情里隐含着敌意、欺骗和背叛。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长期以来,男性友谊产生了一些非常严密的规则。严格遵守这些规则,违背这些规则产生的结果,在文学史上都有很深的传统。但女性之间的友谊,是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领域,就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女性友谊没有一些非常明确的规矩。可能会发生完全矛盾的事情,没什么肯定的事。在这方面的挖掘很艰难,这是一场赌博,风险很大。尤其是,每一步都会冒着这样一种风险:那些好意、虚伪的算计,或者诱人的姐妹情谊,有时候会影响到故事的真实性,让讲述的声音不真诚。

15 越界的女性丽兹·约比对费兰特的采访

📌 我生长的那个世界里,假如男人(父亲、兄弟和男朋友)出于保护你的目的,揍你一顿,教育你做一个好女人,大家都觉得很正常,那是为你好。现在还不错,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但我还是认为,值得信任的男人很少,可能这是因为我成长的环境很落后。或许(我更相信第二种可能),那些男性的权力,无论是通过粗暴的手段,还是通过礼貌的方法表现出来,都是想压制我们。有很多女性,每天都遭到羞辱,这不仅仅是在文字层面,实际上,有很多的女性因为她们的叛逆、不屈服,不断遭受惩罚,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