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七八月读书记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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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努力赶上进度!让我们拭目以待今年我到底能不能有一次准时发布。
在乌苏里的莽林中
一百多年前的俄罗斯远东地区科考日记。
之前读《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见 2023三月读书记录 )知道了这本书,作者喜欢到重新译了英文版,而我非常喜欢《远东》,不免生出了好奇。
不过说是西伯利亚原始森林科考记录,倒不如说是作者和森林中结识的赫哲族猎人德尔苏·乌扎拉的交往历程。德尔苏与森林的亲近、他所秉持的万物有灵的世界观,穿越百年的时光一样会打动我,而最后的结局好让我伤心。
此外作者记录这一切时似乎轻描淡写,但在译者后记里才更具体地知道他为此吃了多少苦头,而更唏嘘的是他和他的家庭还被卷入了后续俄国和苏联诡谲的政治风波,让我叹息。
君幸食
扶霞的新书,是一趟关于中餐的古今之旅。比起前几本这本考据更多,好多东西都让我发出“哇,原来如此”的惊呼,但也有些和我个人经验并不相同。
书名来自马王堆出土的一只漆器盘子,绘着野性十足的狸猫,上书“君幸食”,同时出土的还有“君幸酒”的酒器,意思是吃好喝好,B 站有介绍 视频 ,更多藏品可以在 藏品赏析 | 湖南博物院 看到。
阅读过程当然是很愉快的,扶霞对中餐过于偏爱而产生的一些阴阳怪气也超级好笑,比如: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伦敦有六家出版商都拒绝了我的第一本四川食谱的选题,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主题太窄”。我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这主题怎么会窄,明明是个取之不尽的源泉!
再比如:
西方人偏爱炒饭甚于白米饭,偏爱炒面甚于汤面,偏爱油炸食品甚于蒸煮食物——然后想当然地觉得,中餐真油腻啊。他们用勺子把油乎乎的食物舀进饭碗里,而不是用筷子夹起食物,把油留在菜盘里,所以他们吃的油当然要比本应摄入的多啦。(我认识的一位中国厨师看到美国厨师往土豆泥里放黄油再充分搅拌时,表示大为震惊:“他们说我们的东西油腻,可他们自己食物里的脂肪,虽然不那么明显,却是会全部被吃掉的啊!”)西方人往往大快朵颐那些调味丰富的菜肴,却看也不看淡然健康的米饭,然后给中餐贴上“咸”的标签。很多时候,西方人觉得中餐不健康,往往是因为他们吃的方式不对:“不健康”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镜像反映,而根本不是中餐的真实面貌。
有位家乡是江南的中国朋友,在皮埃蒙特和我一起吃饭,看到邻桌的人正用黄油状的酱料搭配意大利肉饺,之后又吃了烩牛肉配黄油土豆泥,再是一道风味浓郁的苹果挞,竟然没有吃任何清淡的蔬菜,他简直目瞪口呆。“这样吃会上火的!”他说,“光是看看我就头疼了。”我们那顿午饭他倒是吃得很开心,但也说了:“这么吃一顿还行,但中国人肯定没法这么吃第二顿了。”
以及为我的不爱吃肉(尤其红肉)找到了充分的理论支持:
两千多年前,伊尹对君主的那番论述曾道,肉都有腥膻味,猪肉也不例外地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必须在烹饪过程中想办法消除。这并非因为肉不新鲜:中国市场上出售的大多数猪肉其实都是当天屠宰当天出售的(至少在不算遥远的过去还是这样)。只是你要是有一条中国人的舌头,就会觉得所有的动物食材都有缺陷,不管是普遍的“异味”,各种鱼类或肉类的“腥味”,还是绵羊山羊肉的“膻味”,或内脏的“骚味”。现代科学证实了古代中国人对这些味道的看法,明确指出了它们的化学来源,比如“粪臭素”,是一种有臭味的化合物,在猪肉中有一定含量,而小羊肉(lamb)和老羊肉(mutton)中的含量则更多。猪肉可能没羊肉那么膻,更温和纯粹,但任何中国厨师都知道,猪肉如果加料酒、姜和葱等配料焯水、腌制或烹饪,味道必然会更好。
而我还有一点和书无关的小小恼怒,书里提到那么多中国本土食物,但其中的许多在国际上的名字却是用的日语音译,就是很不服气啊!就像我不服气围棋 Go 是取自日文囲碁(igo)一样。
翻译还是一贯地灵动,为英文中引用的古籍找到古文原文也是很加分。不过犯下“诚不欺我”这种错实在是太不该了吧!还有把盖伦译成加林,这应该是挺常识的名字。再有一些词语选择、句式结构值得商榷,总体还是瑕不掩瑜。
扶霞也和译者何雨珈在播客有一期 聊天 。
深时之旅
原版的名字叫 Underland: A Deep Time Journey,中文版却把副标题拿来做书名,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一本关于地质或者地球历史的科普书,但完全不是这样。
理解这本书并不好翻,中译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但一些应当做的笨工夫都不下我真的是……比如原文提到猛禽的几处,kite, buzzard, sea eagle, falcon 以及 hawk,全是错的,把 buzzard 翻成秃鹰简直要把我气笑了。还有提到了好几种古老小麦,却漏译成只 spelt 一种。而这只是我留意到的一小部分,其他动植物名想来也不会乐观。出这种自然博物相关书籍即使不能找有专业背景的译者起码也请个靠谱点的审校呢。
至于书籍本身,的确是一场关于地下世界的探索,而这些并不是完全关于自然。我非常喜欢深入地底的暗能量实验室那部分,也喜欢探访层层封锁的核废料处理站的部分。虽然隔着一层译本,也能多少感受到麦克法伦是很典型的学院派写作——非常斟酌,但我也承认他的确会写。不过我不赞同也不喜欢他对人和自然关系的(部分)看法,他反复叩问的 “Are we being good ancestors?",说实话在我看来是一种人类太过自以为是的傲慢。
翻了一下笔记我划线评论了大几十条,打算回头再听一遍英文版,有机会再写更详细的心得吧。
Fish Everywhere
很简单的鱼类科普绘本,但之前我对鱼类实在不了解因此还是读得津津有味,为此还跳进了兔子洞 wiki 了好多内容,详见 Notes_fish-everywhere 。
旅行者的早餐
作者是日本知名俄语口译,为不少政治人物做过现场翻译,这本书是从食物展开的文化观察随笔,非常有趣,也实在是有不少地狱笑话。好喜欢这个洒脱随性的老太太!可惜她的书目前中译本只有这一本,读了译者写的介绍后更想看她其他的书了, 米原万里:直视现实的“魔女” ,日语学习动力再 +1。
略摘几则笑话。
喝要死,不喝也要死,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不喝就太浪费了。—— 俄国谚语
“喝”当然指的是喝伏特加。只要眼前有伏特加,俄罗斯人就会找回隐藏在心底的祖先的记忆,瞬间回到大伙儿一起庆祝节日的气氛中。“没有比他们更理想的酒友了,但当生意伙伴的话,就……”一位已经退休的日本贸易公司职员如是说。
总之,俄罗斯现代民间笑话中经常出现熊,说是理所当然,也确实是理所当然。
比如下面这个故事。有个男人旅行的时候,一大早在旅馆附近的森林里散步,遇到一头巨大的熊。他一溜烟地逃走,可熊紧紧在后面追赶。他忘我地跑啊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跑到了悬崖边,看了一眼陡峭的绝壁下方,吓得身子发软。要是掉下去就没命了。就在他无处可逃的时候,本来远远落下的熊追了上来。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男人不禁向上天祈祷。“啊,我们在天上的父,请将虔诚的基督徒的灵魂授予这可怕的野兽吧!阿门!”话音未落,熊咚的一声跪在男人面前,将两只前爪合在胸前,开始喃喃自语。“我们在天上的父……”咦,是幻听吗?不,这听起来像是人类的语言。这莫非是祈祷的姿势?也就是说,上帝应允了我的祈祷。呀,这真是奇迹。男人高兴地暗暗握紧了拳头。此时,熊还在继续祈祷。“……感谢您赐予我美味的早餐,阿门!”英国有三百个宗教和三种沙司,法国有三个宗教和三百种沙司。
—— 据说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法国外交官C.M. 塔列朗说的笑话某个餐馆里,三对夫妻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美国丈夫对妻子说:“Give me the honey,my honey.”(可以帮我拿点蜂蜜吗,我的小蜜蜜。)英国丈夫对妻子说:“Give me the sugar,my sugar.”(可以帮我拿点糖吗,我的小糖糖。)于是日本丈夫也朝着妻子说:“可以帮我拿点火腿吗……”然后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补充道:“我的小猪猪。”
还有开头提到的“AB OVO” ,差不多同时间我在读的《特洛伊的海伦:女神、公主与荡妇》(见 2024二季度读书记录(一) ) 里也有不少关于洛达的内容,一下子就觉得好亲切,好喜欢在不同书籍里与相同内容不期而遇的感觉。
会议结束后查了查俄日词典,发现“AB OVO”一词不是以西里尔字母,而是以罗马字记载的,并且有“拉丁语”的标记,意思是“从……开始”。不过这种情况一般不是拉丁语就是希腊语。不仅是俄语,把欧洲文明圈的语言翻译成日语时,口译者最害怕演讲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出希腊语或拉丁语的惯用语,或是某首著名诗歌的一节原文。做笔译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找,但做口译只能在现场靠知识和教养来判断。直到最近,在欧洲各国,古典语还是高级中学和公立中学的必修课。由于古典语方面的素养是接受高级教育的证明,也是身份的象征,所以现在仍然有这种传统。在演讲中见缝插针,插入一些希腊语和拉丁语来炫耀自身的教养,已经成为雄辩之术的组成部分了。即使那些话毫无实质意义,也有显示自身修养的效果,所以时常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与日本人喜欢古汉语典故的来龙去脉是一样的。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刚开始研究俄国文学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表达方式,深入探究了一下,姑且在十九世纪俄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V.G. 别林斯基的文章中找到了这个短语。
我不想像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文艺批评家们那样,像演奏同一首曲子般从 AB OVO LEDAEUS(从勒达的蛋)开始……我可不想咯吱咯吱地不停捣鼓荷马呀,维吉尔呀,德摩斯梯尼呀,或者西塞罗他们的遗骨。——《文学的幻想》
对,对,是希腊神话《勒达的蛋》。埃托利亚的国王特斯提奥斯的女儿叫勒达,宙斯醉心于她的绝世美貌,化身天鹅与她相会。结果,勒达生下了蛋,其中一颗蛋孵出了海伦。海伦长大后成为希腊第一美女,并嫁给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做了王后。但由于“金苹果”事件(参照本书此处),她被特洛伊的牧羊人帕里斯拐走,这件事成为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的导火线。引用一下《名言名句辞典》(N.S. 阿舒金与M.G. 阿舒吉娜著)中的说法,最先使用“从勒达的蛋开始”这种表达方式的人好像是贺拉斯。贺拉斯在著作《诗艺》中对荷马赞不绝口。他说荷马在描述特洛伊战争时,没有从 AB OVO(也就是勒达的蛋的传说)开始,而是立即引导读者进入 IN MEDIAS RES(正题),这一点写得尤其精彩。所以,AB OVO 是拉丁语,意思是“从蛋开始”,用于表达“凡事由开端决定”“一直追溯到源头”等意思,带有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的色彩。不过,就算不知道“勒达的蛋”的传说和贺拉斯的话,只要知道 AB 是“从……”,OVO 是“蛋”的意思,从蛋是生命原初的象征这一点,就能觉察到“从蛋开始”其实是“从一切的源头开始,解开故事或问题的答案”。
Journey
非常美丽的一本无字绘本。
对结局我有那么一点点迟疑,我们应该相信孤独的人会遇见彼此温暖吗?还是,就此拥抱自我的孤独就可以呢?
还看见了许多童话的影子,误入奇境、飞毯、凤凰一般的鸟儿、神笔、融合了伊斯兰和基督教文明风格的城堡,蒸汽朋克式的机械,满眼绿意的森林里悬挂着的八角灯笼,囚禁鸟儿的小小塔楼有着中式的飞檐(顶上却顶着一只西方龙塑像),但在这个故事里风格又都是统一的。
The Gifts of Reading
写了笔记 Notes_the-gifts-of-reading 。
Other Rivers
何伟的新书,在 Audible 听的他本人朗读的有声书,用听的方式显然会丢失不少内容,但我没有心力再读一遍文字版。
中途一度非常疲倦,不管是糟糕的回忆,无力的现实,还是所有的这一切。但是最后一章,他居然还是保持了希望和温情,这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虽然也只有一丁点。
不过即使是我这么粗略的阅读过程,也能感受到他在细节上的前后呼应,当所有线索和暗示一一归束,那种满足感也是无与伦比(写出来就涉及剧透会影响阅读快感因此不展开聊)。
一些有印象的部分:
何伟被举报,以及他妻子去他的非虚构写作课上分享个人经历用“China and Taiwan”这个说法时课堂上诡异的气氛。
Emily 回信给他说她的cousin “he jumped off a bridge in Chongqing…. Sorry, I think I still can’t go on writing. Maybe I should talk to you next time.” 那一刻我汗毛直竖。后面何伟说,在中国,人们倾向于不谈论葬礼和死亡——至少不在公开场合谈论它。这些事情都只封锁在家庭内部,甚至在家庭内人们也难以显露悲伤。就像当年他妻子 Leslie 的祖父去世,她祖母在葬礼上落泪后“Then she promised that this was the last time the children would ever see her cry.”
走在路上听到何伟写李文亮去世的那一夜,以为早已淡忘的记忆又一次袭击了我,想到那一天我的愤怒和无力,鼻头酸涩,非常非常用力才没有在超市门口大哭。
何伟去拜访方方,方方说她被要求不能与外国记者见面,不过,“你不是记者,你是作家!”,似乎都能想到她狡黠的神情。
以及,猝不及防听到何伟用中文字正腔圆念出李白和拉屎的打油诗,差点笑疯。
Miss Rumphius
画风很典雅,有些部分多少有些微妙(比如去热带小岛和骑骆驼那段,是非常典型的西方殖民想象),考虑到成书年代(1982)可以理解,但画面还是漂亮的。以及,一个单身老太太,养猫,职业是图书馆管理员,但居然还能环游世界,最后建了个在海边的漂亮独栋房子!教人怎能不对资本主义心怀嫉妒!
看书籍封面觉得 lupine 是非常眼熟的花,原来它就是羽扇豆,以及……鲁冰花(一下子就感觉乡土了起来)。
鱼什么都知道
读上面提到的 Fish Everywhere 时想起我的书架里还有这本,是另一本我很喜欢的科普《无敌蝇家》的作者,所以翻出来读完了。
可能因为我已经先行检索了很多关于鱼类的知识,也可能这本写作时间较早作者功力不足,阅读时获得新知的感觉没有《无敌蝇家》那么强。作者试图力证鱼类不是愚蠢的没有感知的冷血动物,从它们的认知能力、感官器官、智商、社交、繁殖方式等方面介绍对它们的研究结果,最后似乎有点过于强调人类应该爱鱼(以及少吃鱼),不是说这个理念有错,而是从行文中这样的结论并不能那么丝滑地得出,但总体读起来还是挺愉快的。
译者蛮靠谱,各个术语都翻得很准,不过我发现了两处问题,是原文就有的,译者和审校都没审出来有点遗憾。
几乎所有的现代鱼类都可以被划分为两大类:硬骨鱼和软骨鱼。硬骨鱼学名为“teleosts”(源自希腊语,“teleios”意为“完全”,“osteon”意为“骨头”),是当今鱼类的主要构成部分,涉及31800种,包括我们熟知的鲑鱼、鲱鱼、鲈鱼、金枪鱼、鳗鱼、比目鱼、金鱼、鲤鱼、梭子鱼、米诺鱼等。软骨鱼学名为“chondrichthyans”(“chondr”意为“软骨”,“ichthys”意为“鱼”),约有1300种,包括鲨鱼、鱼、鳐鱼、银鲛等。
鱼是分硬骨鱼和软骨鱼没错,但是硬骨鱼是bony fish,学名是 Osteichthyes。现代硬骨鱼大部分都是辐鳍鱼 ray-finned fish,学名 Actinopterygii,而 teleost 是辐鳍鱼下最大的亚纲。当用硬骨鱼和软骨鱼这两个同级分类时,应该是 Osteichthyes 和 Chondrichthyans。Teleost 属于硬骨鱼,但不是所有硬骨鱼都是 teleost。
包括鲨鱼在内的很多鱼都是胎生的,也就是说会直接产下活的幼仔。有些鲨鱼还有胎盘,能够通过脐带给发育中的胚胎输送养分,直到它们出生。
这个描述有一点误导,因为有性生殖方式是 oviparity (egg-laying),ovoviviparity (egg retention with live birth) 以及 viviparity (live birth with placental connection),分别对应的是卵生,胎卵生,胎生(原谅我不想费劲儿解释了)。也就是说其实 ovoviviparity 胎卵生和 viviparity 胎生都是产下活的幼仔,而鲨鱼是既有 ovoviviparity 又有 viviparity。(顺便请复习上文提到的知识,ovo 是蛋/卵,这个拉丁文前缀可不就在这儿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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